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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伦:中国哲学如何在场

当代中国哲学在当今世界哲学舞台上,基本没有话语权。这种令人难堪的局面,在于我们的确没有产生有原创性的哲学。今天的中国哲学家,要能够自己从哲学上发现和提出时代问题,而不是简单地复述没有思想含量的老生常谈。只有在思考人类和时代的重大问题上作出独特的贡献,中国哲学才会被人真正承认。

2010年,李泽厚出版了一本标题非常引人注目的谈话录《该中国哲学登场了?》。李泽厚在这里说的“中国哲学”,是指中国人创造产生的、有中国传统思想特色的一般中国哲学。

首先,“该是中国哲学登场”的言下之意,是中国哲学现在还未在场,所以该上场了。这自然是从世界哲学舞台的角度说的。在现代哲学舞台上,中国哲学在当今世界哲学舞台上,基本没有话语权。当代中国哲学在世界的地位,与当代中国在世界的地位形成让人极为难堪的反差。

还有,“中国哲学走进世界”是什么意思呢?不管是哪种“走进世界的方式”,至少在李泽厚看来都还“早了点”。为什么?就是现在还没有“竞创新思,卓而成家”的中国哲学家。从世界哲学的视野看,因为缺乏原创性的哲学思想,现代中国哲学还未登场,李泽厚的这个判断大致不差。晚清第一批对哲学感兴趣并向国人介绍哲学的人,与同时代的日本学者相比,中国第一代“哲学家”缺乏批判意识。但不管怎么说,中国人一开始对哲学的理解,还比后来有些人的理解更靠谱些。

哲学本身就是哲学的一个基本问题。对哲学的理解决定了产生什么样的哲学。哲学史上伟大的哲学家都有自己对于哲学的特殊理解,而大哲学家对哲学的独特理解,来自于他们对自己所面对的哲学问题,以及与此相关的哲学危机的深刻理解。

有原创性的哲学著作的一个主要标准就是它是否以独特的方式提出了真正重要的普遍性问题。另一个标准是它是否真正有所见,而不是把别人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或只是说些众所周知的废话。

现代中国哲学家若想产生具有原创性的哲学,在世界哲学舞台占有一席之地,必须对西方哲学有相当的了解,原因有三:一是西方哲学的成就和对哲学本身的贡献举世公认;二是西方哲学对全世界的哲学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三是西方哲学悠久而广阔的传统对人类的许多基本哲学问题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思考和批判,厘清了这些基本问题的复杂结构和内涵,使得后来者可以在这些问题上避免误入歧途或重复前人的错误。

哲学的体系性绝不等于哲学家可以闭门造车,拍脑袋想出一个体系来。真正的哲学体系绝不是哲学家孤明先发的产物,而总是在以前产生的伟大哲学基础上的批判性创造。

现今的体系建构者,似乎不屑从“古人”那里得到教诲。然而,正因为如此,使得李泽厚的情本论,在理论上异常单薄,既没有对情感本身的分析和规定,也没有对情感作为一切之“最后的实体”的令人信服的论证,,而只是流于“意见”。

我们的哲学家如果善于从“古人”那里得到教诲的话,就不至于对只是“意见”的东西表现出那样的自信了。对前人的智慧和努力有足够的尊重和足够深入的了解的人,才有可能提出真正具有原创性的东西来。

我们对西方哲学的一般了解,往往停留在教科书和工具书的水平,未能从悠久而复杂的西方哲学发展史中对相关的问题有具体而深入的理解与把握。

另一方面,既然西方哲学的术语或概念经过翻译以汉语译名出现,人们免不了用掺入了中国传统思想的想法去理解他们。

熊十力非常自觉地要为中国哲学在世界哲学舞台上争一席之地,他虽不能读西籍,却时时在他的文字中将他的思想与西哲相对照,虽也承认西哲的优点,终究还是中哲为高。然而,建立在对西方哲学没有太多了解基础上的这种自信,终究不能服人。

如果说熊十力在构造其形而上学体系时不得不考虑康德对形而上学的批判,那么比熊十力更熟悉西方哲学、同样也要构建形而上学体系的冯友兰,则更在乎逻辑实证主义对形而上学的批评。因为形而上学的目的就是要提供关于超经验的实在或实体的知识,而这种知识在经验上是不可证实的,因而不仅是假的,而且是无意义的。

中国哲学要在场,不仅要掌握人类一切优秀的哲学成果,更主要的是它必须是哲学。中国哲学必须以自己的方式来思考今天人类面临的种种根本问题,提出人类对自身与世界的现代理解。

中国有自己悠久的哲学传统,这就决定了中国哲学只能作为中国哲学出场和在场。但是,这不等于我们只能用传统的哲学语言来进行哲学思考,也不等于我们只能简单地照着讲或接着讲,应该是在批判扬弃的基础上推陈出新。

现代中国哲学不能只活在孔子或朱熹、王阳明的时代,它应该活在一个全球资本主义的时代,这个时代特征构成了现代中国哲学存在的历史性。当代中国哲学有明确的历史意识和时代意识,必须思考这个时代,批判这个时代;否则它就不是真正的哲学。而要思考时代给我们提出的问题,马克思哲学是无法回避的。

马克思的一些特殊结论或有可商,但他的哲学方法和提问方式,是现代中国哲学必须作为自己的基本要素加以吸纳的。只有这样,中国哲学才能真正登上世界哲学舞台,才能在今天的世界在场,才能为今天这个充满风险和挑战的世界提供中国智慧和中国思想。

(摘编自《中国社会科学评价》2018年第1期《中国哲学如何在场》,中国社会科学网 毕雁/摘编)

 (作者:张汝伦,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